朱炎/聯合報

--為慶賀夏公八十華誕而寫


我告訴他,那位難纏的立委本是我台大的學生,跟我有相當深厚的情誼,由我來接受質詢,他可少受點不必要的苦。他聽這話後,正色對我說:如果我不 在這裡,你可以替我答覆,可是我現在在這裡,答覆質詢是我應負的責任……


我這人好奇怪,好像都是跟比我年長的人有緣。譬如台灣大學的錢思亮校長,也是後來的中央研究院的錢院長,對我愛護備至;在他之前的王世傑院長和 中央研究院的總幹事高化臣先生,都對我容忍得無以復加。他們年齡都比我大十歲以上,但總是對我一再容忍。

當時年輕氣盛的我,有時甚至出言頂撞。譬如錢院長看我勇於任事,就要我接替早已疲憊想退休的高化臣先生,擔任全院的總幹事,這是何等的榮耀,我 卻不理不睬沒作任何答覆。錢院長實在忍無可忍,見到我竟然氣憤地說:「有的人四十歲了還想拿諾貝爾文學獎,我在三十歲時已是任教於北京某一所大學,就知道 拿諾貝爾獎已經無望了,就接任了該校的化學系主任。」我一聽,這話中有話,就不客氣的頂回去說:「錢老師,鐘鼎山林,人各有志,你何必逼我做我不願意做的 事?」又如一手建造中央研究院美國文化研究所的王世傑前院長,一看我出出進進根本不在乎的樣子,有一天叫我去房間裡說:「我本來是要請某某人或某某人,接 替陳奇祿先生的遺缺擔任所長。」我聽到此話,立刻反駁他說:「王院長,我根本無心想做所長,你就讓他們做好了。」

我在好友孫震兄的引領下,做了將近六年台灣大學文學院長後,到國家科學委員會擔任十個月的副主委,監督人文處、國際合作處和科學教育處三處業 務。有一天突然有人告知我,當時擔任行政院長的郝伯村上將要接見我。他一見面,看我眉頭深鎖就說:「朱先生,你每天愁眉苦臉有什麼好處?」我立刻反駁他 說:「郝先生,你每天並不愁眉苦臉,又有什麼好處?」我起身並對他說:「郝先生你沒別的事吩咐,那我就告辭了。」從行政院長室出來立刻找到我的司機李先 生,他問我說;「朱副,你怎麼這麼快呢?別人至少十五分鐘,你怎麼不到五分鐘就出來了,這是為什麼呢?」我知道李先生心裡一定感到窩囊,為什麼那麼倒楣, 服務對象竟是這麼怪的朱某人,所以我想解除他的困難,就對他說:「李先生,從我家來到國科會只要五分鐘左右就可到達,但坐你車子二十五分鐘也不一定能到 達,因為要穿越馬路的紅綠燈,我謝謝你,以後還是由我騎腳踏車來上班比較方便。」他一聽就說:「那怎麼行,我一個月的薪水沒有了,誰替我養家?」我看到他 的表情就知道他心裡想:「我怎麼那麼倒楣,竟是遇到這麼一位奇怪的副主委!」

其實我哪裡那麼怪呢!在兩位學者陳奇祿先生和夏漢民主委的麾下做事,就沒發生過任何衝突,因為這兩位碰巧都是溫文爾雅的學者,夏漢民主委放手讓 我做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,從來不加干預,他常常讓王松茂和胡錦標兩位副主委都留在十九樓埋頭做事,而我一個人在大會議室,招待美國來的外賓,向他們解釋工 作性質,並和荷蘭等國簽定雙方科技合作事宜。有外賓來時,常讓我招待並向他們報告我國科技研究情形與研究長項,包括歐美國家,甚至日本。又指派我去圓山飯 店為國外年輕學者做keynote speaker。也曾指派我去國科會駐德、法、美等國的科學組考察,對我來說受到很大的鍛鍊,可以說是獲益匪淺,所以我現在想起這些事情來,都對夏主委的 厚愛,感激不已。當時我在國科會盡心盡力,埋頭苦幹,甚至在過年除夕,還帶著禮物到樓下向執勤警衛致意,與他們度過大年夜,喝酒閒聊。現在老友見面,警衛 先生們還提起當年的情況,笑談不止。

夏漢民主委做事態度與方式,往往讓我受到很大的啟示,夏夫人參與國科會的聚會,除了順路以外,從來都是自己搭車前往,公私分明。這種公私分明的 做法讓我很受影響,因為內子當時也早在我去國科會前,在二十一樓生物處服務,每次我搭車回家,看到她在我前面騎腳踏車冒著風雨回家,我都忍住,不叫她上 車,因為公私必須分明。

前一陣子內人在國科會的好友、曾做過夏漢民先生的祕書魏念怡女士說:「其實朱先生之所以進國科會服務,完全是當時的行政院長郝柏村先生一手提 拔,所以他才由台大退職的文學院長轉任國科會副主委。」我在擔任副主委之前去了一趟英國,曾請教當時的駐英代表戴瑞明先生,對我要去做副主委的意見,他趕 緊要我答應,不應該考慮半個月後才決定是否接受這職位。當晚我便打電話給孫震校長答應擔任此職務。結果我去向行政院郝院長報告時,又起了那麼個衝突,真遭 糕透了。後來我仔細回想,為什麼郝院長如此熱心推薦我,而且耐心的等我半個月才答應。原來是我在民國79年以九歌出版的《我和你在一起》獲得國家文藝獎, 並代表九位得獎者向郝院長致謝辭,感謝他把獎牌親自送到每一位得獎人手中。他之對我有特別印象,就是因為這麼一面之緣。

我不知道曾經為夏漢民主委惹什麼麻煩,但他對我的批評是:「你人品學問都不錯,就是不宜在官場當官。」大概就是指責我對長官態度不應該。可是我 想想我從來沒有對夏先生不禮貌,他跟陳奇祿先生一樣,都是對人謙和的君子。

一向對國科會的官員動向都是緊迫釘人的新聞從業人員彭國偉先生,也不得不承認夏漢民主委是位從善如流,對人和藹的長者。

夏漢民先生剛上任國科會時,彭記者曾跟他建議換新的眼鏡,不到二、三天他就換了一副新眼鏡,可見夏先生能與人溝通。他說:「夏先生個性堅毅,耐 苦耐勞。」據說他在美國留學時的課程訓練,必須到海底修軍艦參與焊接工程,相當辛苦,他都能完成任務。

彭記者於80年12月17日報導他訪蘇聯行程卻非常嚴肅,毫不馬虎。他報導說:「國科會訪蘇,中蘇科技合作露曙光。」彭先生並報導說:「夏漢民 表示蘇方有意將八十項科學技術移轉我國。」而俄羅斯科學院物理科學研究所所長普洛科洛夫將來華訪問。普氏是雷射光的發明人,而且是1964年諾貝爾物理獎 得主,來台數天,並在台大醫學院演講,對國家的科技發展有很大的影響,也使美國科學界感到不安。當時中共對我們與蘇聯的科技必然也非常注意。夏漢民先生進 行中蘇合作雖然低調而快捷,卻非常注意這種合作所引起的國外反應。而且他對蘇聯科技界的觀察也非常細緻,所以彭國偉記者說:「夏漢民也提出了訪蘇行程感 想,他說蘇聯人才多,人民素質高,科技研發能力強,尤其以國防工業為然。」彭國偉先生對夏漢民主委的敬佩,由他前後五、六篇報導的字裡行間看得出 來。

我對夏先生長期的觀察,知道他是一位有魄力,有擔當,能吃苦耐勞的長官。誠如內子對他的看法,認為他自小沒有父母的呵護,是辛苦長大的孩子,一 切困難都須自己克服,所以比一般由父母呵護長大的孩子能夠擔當責任。

記得有一次我跟他一起去立法院接受立法委員的質詢,他被年輕立委高聲責難,我很想替他接受質詢,我告訴他,那位難纏的立委本是我台大的學生,跟 我有相當深厚的情誼,由我來接受質詢,他可少受點不必要的苦。他聽這話後,正色對我說:「如果我不在這裡,你可以替我答覆,可是我現在在這裡,答覆質詢是 我應負的責任,所以謝謝你了。」由於這件事,我可以知道他是不輕意放棄自己責任的人。

我跟夏主委也算是有緣人,我剛升正教授不久,當時只有三十六、七歲,夏先生當時已做了好幾年成功大學校長,他有意讓我去擔任成大文學院院長。我 因考慮兩個孩子還小,而成大離台北太遠,就沒答應他的要求。真沒想到十幾二十年之後,又在國科會重逢,我們真是有緣人。
責任很重 要
做人要有責任感
一位國科會主委的做事態度與方法(朱炎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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